2.20.2017

Decolonization and others

文/梭雷博士   原文發表於 FEB. 28, 2016

第一次覺得自己對後殖民主義有個粗淺的瞭解,其實是不太久以前的事。那是在讀研究所時,開始拿了些校內外文學獎之後,忽然覺得慚愧,想要多讀文學書了,於是就不定期找書來看。陳芳明的〈我的後殖民立場〉,高中時就讀過了,但其實是在這段時間裡重讀,方才心有所得。那大概就是我了解後殖民主義的開端。

遺憾的是,也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漸漸懂得去讀思想性的文章。雖然大學曾輔系哲學系,但其實大學部課程的訓練模式,以及我的悟性,皆僅及於分辨幾種對立之抽象概念,至於比較複雜的文本之理解,現在回想起來,則根本是囫圇吞棗。唯有年隨增長,才發覺與這類知識相見恨晚,於是就在離開校園前的一兩年,各種壓力、創傷、離別、以及對政局與未來的不安想像齊聚而來的那一大段時間,我就白天畫電路,晚上打電動,深夜才讀書,讀完方能入眠。

先是抓了幾本台灣文學和歷史有關後殖民論述的書。又看友人餽贈的《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簡體中文的,翻譯有時很怪,但我硬是反覆看了好幾次,覺得自己真的有學到東西了。那是一個文青在自認為文青很久以後,終於對文青界常聽到的人物與專有名詞的認知從無到有的一個開端。

然後就想看英文的東西了。過程類似,就先是不斷地 revisit 以前讀過的英文詩,兼而 google 看看文學理論,也只是掌握一些單詞,便突然間有想去修外文系的課的慾望。不過那時畢業要緊,這個念頭就打消了。

我的英文閱讀能力很差,狀況好的時候一次可以讀個兩三頁,但遇到艱深處,大概看個兩三句話就累了。用這個速度來算,一本專書要讀好幾年,也就是一輩子根本讀不了幾本書。就算退爾求其次,假設每本書只讀其中一章,甚至只讀序,所耗時間還是可觀。而那些思想家提出的名詞被廣泛流傳,在網路筆戰裡輕易地被說出,偶爾我也想站出來指指點點,但我已經變得更加懦弱了,至少已經真正在閱讀艱深文本的過程中覺得自己渺小了。

然後在這個閱讀的過程中,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覺得後殖民主義的論文特別艱深,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時間比較晚,文章往往預設讀者已經嫻熟之前的各種主義,但這對於我這種只在深夜讀書的人而言,談何容易。第二個原因是我其實想牽拖一下,理工人的頭腦對理解歐陸哲學真的有一種想像不到的困難。

在英文著作裡,薩伊德 (Edward Said) 的《東方主義》無疑算是很親民的了,這也是它會變成經典的原因之一吧,我這一年來經常閱讀,雖然進度還不到半本。另一個被文本裡的被殖民書寫深深打中的經驗,是有次出國開會,我溜到他們的城市圖書館裡,隨意翻到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 的散文,她用溫柔的口吻,道出她身為華裔女孩,成長於英屬馬來西亞那段貧困的幼年經驗。她在天主教學校學英文,讀英國人的詩,然後開始有成為作家的夢想。她說到她在十二歲那年第一次投稿成功,她寫的英文詩被英文報紙《馬六甲時報》錄取時,那個一輩子也忘不掉的欣喜:她馬上拿稿費買了麵、冰淇淋、酸梅和 dried orange peel,和那騎腳踏車去郵局幫她投稿的弟弟飽餐一頓。

大概這個關於殖民的隱喻太接近我的生活經驗,也突然幫我說出了太多事,我看到這邊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圖書館偷偷哭了,眼淚過了一陣子才停下來。

這算是最深刻的經驗了。但也是透過其餘斷斷續續的閱讀,終而我能像許多知識份子一樣掌握我們的歷史還有當下那個殖民幽魂的存在,然後也已經完全認同這些論述,也完全支持一定得讓這個殖民政權消失。唯一想抱怨的只有,這個過程真的很難,也如前所說,後殖民主義的文本大多都好艱深,現在我還沒有信心提出什麼看法。

抽離自己來看會覺得更恐怖。小時候讀中國人的書,開始想寫作之後,喜歡陳之藩余光中等,對失根的蘭花的隱喻有些模糊的解讀。再長大之後,就讀微積分電子學了,自忖愛智,自詡文青,或書憤,或遣懷,知道歷史,痛恨獨裁,作文比賽都沒問題,但竟然還沒能有彈性地理解歷史,講清獨裁政權的邏輯,乃至於與當代思潮對話。反正我以前就在批兔罵兩蔣以及被罵了,都以為自己高等清流,但其實趴數還是有差。

更更恐怖的是,假如我勉強可算是會思考的人,若我覺得難,那麼對普羅大眾來說更是何其難啊。太容易太自然地繼續樂於壓抑自己,然後事事只論經濟,搞不清楚自己國家的根本問題出在哪裡。想到這裡不得不感嘆兩件事,第一是感嘆此殖民政權灌輸意識形態功力之高,第二是感歎解殖論述在打破此局面之無力。大概就像傅柯講的吧,合法的科學性的知識就是有行社會控制的目的。只是這個想法套到解殖論述也行得通吧,傅柯也不辯護了,我們甚至幾乎沒有思考策略的餘地。是以目前解殖論者於網路上之聲音走向封閉,似乎命中注定。

在這個過程中我還領悟了第三件事,跟去殖民主義沒有關係,但對我自己算是重要的。之前就常常想,像李家同寫《讓高牆倒下吧》、《陌生人》等書,能看見他在小說與散文的文本中彰顯超級深刻的社會關懷(很多專業作家都寫不到那麼深刻),但反而是他對社會問題發表意見的時候就常常出問題,敦厚一點說是失言,但有時更像是根本與時代脫節。又像清大彭明輝,其表達無礙,又善於利用資訊,文章大多是吸引人的,但他卻一直不能與讀者正常對話,而現在他的某些言論都要失控了。純粹直覺,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是一種濃濃的理工人的傲慢的知識觀。為什麼會這樣說呢,因為這種傲慢我也有,也很嚴重,想在這裡紀錄一下。

這種知識觀是某些理工知識分子對人文學科的歧視。這裡所說的歧視絕對不是說覺得人文學科無用的那種歧視,這些理工知識分子根本極愛人文學科,但就常常抱持一種覺得人文學科「比較簡單」的認知,因而忽略許多沒想到的問題,看到真正艱深的文本,反而懶得認真閱讀,因為人文學科對這群人來講就是小確幸的存在。是以我們所知的那些溫文儒雅的科學家,人稱科學與人文兼擅的知識分子,或稱哲學家皇帝,他們在人文領域的貢獻,大多並未真正及於任何人文主義思想上的貢獻,而多止於那個或者小確幸,或者傷春悲秋,或者痌瘝在抱的那個抒情傳統上面,也就是文學。於是陳之藩的《旅美小簡》,李家同的《陌生人》,或者 Alan Lightman 的 Einstein’s Dream,都是別人寫不出來的好作品,但那比較是來自於他們易感的心靈以及流暢的表達能力,而不是因為他們嫻熟人文思想領域的知識。把這幾件事情搞混,乃至於歧視,或許也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後遺症吧。

我在年少無知的時候,也常常去修哲學系的課,輕易享受拿高分電爆本系生的成就感,也因此覺得那些知識應該都一樣很簡單,我只要想學也都能會。現在多懂了許多東西,但成就感卻少多了,與而代之的,比較多是無力感,那個面對自己土地上沒有正義的歷史,面對那個抗拒新觀念的整個社會,每天在主業上忙到無力,如何改變的想法很多,但自知很難通過挑戰的無力感。

今年是2016年,今天是2月28日。昨天教官還在校園裡抓學生,今天教官一定放假回家睡覺了。等假放完,教官又將回到校園裡了。而我們的生活卻沒什麼改變,就只能一直努力,一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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