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千秋

文╱梭雷博士  原文發表於 December 27, 2014 at 1:33am

國小三年級的班導師是一位個性很嚴肅的中年婦人。她每天的打扮都差不多，總是穿著一件窄到讓她自己行動不便的窄裙。一到打掃時間，她就拿著藤條，彆扭地擺動小腿，艱難地在廣大的外掃區移動，一看到剛落下不久的樹葉就忘記了氣質，氣呼呼地加速移動去打學生。

還記得那年的聖誕節前夕，隔天放假，到了最後一節課，同學們都很開心，老師應該也是。當時老師親切地問我們：「明天為什麼放假？」

「聖～誕～節！」

「錯！亂講！」老師臉色變了，使起藤條抽打講桌：「是行憲紀念日！聖誕節不能放假！我們要講行憲紀念日！不能講聖誕節！」


同學們似懂非懂。好啊，行憲紀念日就行憲紀念日啊，明天放假就對了。抄完回家作業的內容後，又湊過頭去看隔壁同學買來的立體聖誕卡，卡片上面還塗滿亮粉呢。

其實我也一直記得老師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她的桌上就擺一本聖經，我常常在午休時間偷看到她就在讀那本聖經。只是身為教員，學校放假畢竟茲事體大，而放假理由之正當與正確性，必須超然於個人信仰，容不得一點僭越。個人，神，主義，然後是國家，由小而大。

後來才漸漸知道行憲紀念日的意思。大概就是說1946年的聖誕節這一天，制憲國民大會通過中華民國憲法，其第一條開宗明義曰，此國基於三民主義，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此憲法通過方二月，也就是隔年二月底，此國東南某島省有暴民出，妨礙政府拍肩查緝私菸之正當執法，此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之統領相當不爽，遂派大軍平之。歷數月，島省之上已無暴民，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政府終而在該年聖誕節實施憲法，謂之行憲紀念日。

我們知道，選在這一天行憲，再怎麼說都是有花心思的，雖然它從未因此得到本來試圖搏取的隱喻。於是這個國定假日就這樣保有超然的地位，現在我們去區公所，門上的跑馬燈是慶祝行憲紀念日，大廳裡有小孩感動地凝望那打掃阿姨認真整理的，那棵已經擺了半個月的聖誕樹。這不是超然，那什麼才是超然。

其實很羨慕那個小孩，至少他這麼容易就被一棵滿滿裝飾著棒棒糖、禮物（還有金元寶）的聖誕樹感動了。至少現在的我對此毫無感覺，那種兒時經歷聖誕節那種單純而莫名的歡欣，現在也通通超然了。

兒時對聖誕節的愛正是因為那種超然。各種有趣的東西在那時陸續出現，有金色的球，發亮的彩帶，以及臭襪子裡會冒出禮物的謠言，都像是寶物卻不為我所有，都像要實現卻也都還沒有。最為傾心的便是那立體的聖誕卡，一打開就跳出一頭鹿，一張天價35元。朋友間流通的還是那種5元的風景聖誕卡，彼此互送之，一群熱帶國家的孩子們，就這麼互相珍視著卡片上的雪國風光。

此外，聖誕歌曲之旋律輕快優美易記，反覆播放也不令人厭煩，也是迷人之處。當時被父親逼著聽英文廣播，FM107.3長頸鹿美語，完全沒有興趣，只是敷衍，根本沒學到東西，唯每周三六的英文歌曲教唱時間振奮人心，尤其在十二月有四首不同的聖誕歌曲，都聽到能背起來唱，已經是不小的確幸。

而學校的唱遊課必唱中文版《耶誕鈴聲》，即「雪花處處飄， 花鹿在奔跑，聖誕老公公，駕著美麗雪橇」等句，外加帶動唱，一群熱帶國家的孩子們就這樣珍視著文字上的雪國風光。當時我性調皮，帶全班同學把副歌改成台語歪歌：「叮叮噹，叮叮噹，雞母娶雞公」，通順有力又符合本土文化精神，詎料音樂老師大怒，下令全班罰站。

雅樂必須保持氣質與意境的超然。我們繼續唱著各種充滿雪地風光的超然歌曲。其中黃自作曲，劉雪庵作詞的《踏雪尋梅》引起我的注意：其實前兩句「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的 旋律，根本就脫胎自《耶誕鈴聲》！兩者使用了一樣的節奏型態，而《踏雪尋梅》將《耶誕鈴聲》的音符重新排列成有中國風的旋律，然後《耶誕鈴聲》的 「Jingle bell, jingle bell」到了《踏雪尋梅》就化成了節奏一樣，音高不同的連四次「響叮噹」。黃自真的是不著痕跡的內行人。

現在音樂課唱到《踏雪尋梅》時我想大家多少都會偷笑。畢竟誰叫劉雪庵太超然，以「臘梅」入詞，唱出來就是辣妹了啊，雪霽天晴朗辣妹處處香，感覺就很爽啊。再怎麼高雅而衛道，還是逃不過新時代新語言不著痕跡的徹底惡搞。

惡搞畢竟已經是種幸福。劉雪庵在我心中真正的經典之作《何日君再來》，被共產黨定為黃色歌曲，他更因此被共產黨打成右派，勞改十餘年。個人，音樂，主義，國家，由小而大。不勝唏噓。

至於那些以前在長頸鹿英語學的聖誕歌詞，隨著我英文程度的增進，卻漸漸都像聖誕樹，聖誕卡一樣，變得乏味了。沒有那種文化上的連結的趣味。那麼多的聖誕歌，說佛斯特是個雪人，說魯道夫是個馴鹿，或說泡芙是隻神奇的龍（好這跟聖誕節沒有關係），但那又如何？當雪就是雪，鹿就是鹿，超然的想像隨著知識增長而崩解，一切就不會失望，但也不確幸了。

多年前的某個聖誕節曾經在 ptt2 上面貼了一篇「聖誕節一覽表」，收錄各神明之聖誕， 像大家比較熟悉的三月二十三媽祖聖誕，四月初八釋迦牟尼佛聖誕等等，結果被轉得到處都是。原來許多習慣傳統信仰的大眾也驚訝於此，方知我們對「聖誕節」也 可以有這樣的想像，看似超然卻近在身邊。

聖誕節剛過，下一個聖誕應該就是在過完年後，農曆正月初九天公生，也就是玉皇大帝 聖誕千秋。很多人在初八晚上（天公's Birthday Eve）就開始準備拜拜的東西，初九上午零時一到，則煙火齊發，充滿過節氣氛。屆時廟口上的跑馬燈會寫著恭祝玉皇大帝聖誕千秋，善男信女如何如何的，但小孩子關心的大概就是什麼時候才能把桌上的供品拿回家吃。就像面對耶穌聖誕一樣，那種期待、珍視之喜悅，是真正超然於信仰，超然於政治的，也是人一長大就會失去的。